Saturday, December 13, 2014

封闭与裂缝:剩余者藏身的迷宫


*摄于海鸥文学奖颁奖礼:马华文学评论组2014
贺淑芳《迷宫毯子》

米兰昆德拉在写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时,其笔下人物的编码与他们在故事里的命运是由若干关键词组成的。面对贺淑芳这阅读上无法直达叙事核心的《迷宫毯子》,我阅毕后可以勉强联想到的关键词则是“剩余”、“荒谬”、时间性缺席或被削弱的无序“迷宫”。
“若说要为什么人发声的话,大概就是这些看来很不登样的人吧,因为他们就是我。”
“很不登样的人”,听来貌似难登大雅之堂,其存在是容易被略过的人——他们是瘦骨嶙峋、丑陋不堪的流浪汉(〈重写笔记〉);是寄居“此在”(Dasein),过着暂时的生活、享用借来的空间的人(〈时间边境〉);是残渣,不值得费心的人(〈黑豹〉);是活在他人的时间与故事里、多余的人(〈迷宫毯子〉);是权力空间和公共空间下被强暴、无话语权的疯女(〈创世纪〉);是与外界断绝联系、无法进行沟通的人(〈消失的陆线〉);是极欲逃脱此在(火车)而没有勇气脱轨的人(〈月台与列车〉)。“剩余”(或多余,或可有可无)的存在者,暂且谓之“剩余者”——他们不登堂,却在作者的注视下入室小说文本之内,借助对他们心理的深度窥探,来摆脱主流政治意识形态话语。
若果说,“剩余者”于社会的存在是被边缘化的、是寄居且可缺席的,那么小说文本或能为他们重构存在更深沉的意义。然相较于郁达夫《沉沦》的“零余者”或屠格涅夫《多余人日记》的“多余人”(即传统小说人物塑造策略),《迷》的“剩余者”并不是精心(刻意)塑造出来的形象,他们许多时候是作者无意识(弗洛伊德的无意识论Subconsciousness)下的产物只要写就可以了,但经常不确定自己在想什么,贺淑芳语)。他们是故事情境里衍生出来的,以匿名的意识流和个人心理时间推演自身的命运,其存在于文本内的主要任务——揭示生存境遇下的荒谬、荒唐、荒诞。如〈创世纪〉被强暴却无法提取公义审判的疯女、〈迷宫毯子〉那母亲是疯子,而自己只有肉体与子午维持关系的小女孩,是一个主体意识封锁于体内、没有个体性的个体(如果你沿着我的来路你才会看到真正的我,她们记得她们与人的过去,而世人却遗忘她们他们每个都是遗忘过去的子午
即便是没有福音的人也该有他们的橄榄山,对于剩余者遭遇的荒谬和苦难,问题不再是解释或解决,而是体验和描述。描述,是他们抵抗荒谬的最后野心。荒诞体验的描述,首先便是要创造一个世界,一个可以遁逃的、不为人们轻易寻获的迷宫:“那些外面的声音不可能攫获我,他们不能,因为他们不知道我躲进柜子的来路,我是沿着一条迂回曲折的道路进来的……” (〈迷宫毯子〉)他们有许多可遁逃之处——将自己编织入毯子的时间里(〈迷宫毯子〉);借着书写与语言救赎自己(〈创世纪〉和〈重写笔记〉);相信幻想胜于现实(〈梦游者〉)等。
剩余者的遁逃之处——迷宫意象,它们可以是物象如毯子、衣柜、镜子;物理空间如列车、花园、屋子;心理异质空间如幻象、梦境、白日梦、意识流以及时间感被削减的、断裂的叙事线索等。作者借由繁复的叙事技巧,如取消小说结构的线性时间和因果律、自我指涉、运用后设语言,以制造语境阐释上的不定性来建构剩余者荒谬存在感上的隐喻和象征。时与空是叙事序列的重要平台。为了扩张小说的空间性,作家甚至选择破坏或减少时间因素,透过拒绝时间迫使空间的延伸在虚构的现实中可以抵达更遥远的远方,例如回溯人的记忆深处:“那段时间停留在那里了……成为线,这根线,将帮我把遗忘的过去织入毯子里。” 当时间更大地让位给了空间逻辑,人的时间经验脱离传统时间概念上的线性排列,替代以意识的绵延(Duration),叙事便轻易地达到消融过去与现在的目的在现实中各种过去与未来的时间并存——〈时间边境〉),创造出无中心的历史感与焦虑感
“时间无所谓急或缓,时间持续连绵地包围这栋房子。花园、马路、石头、狗和猫。”
无序的迷宫,时间依旧存在,我们仍然感受得到。然因着作者进行时间调控,我们的时间感将变得愈加模糊:“因为我可以看出那是许久以前的日期,那日期远在我出世以前,甚至远在母亲出世以前”。“许久以前”,到底距离我们有多久、多远,我们无从得知。在这般的书写策略下,双声并置的〈时间边境〉无论是消减时间因素或分裂故事情节都表现得很出色。于是我们即便把握了不少故事的线索,却始终漂流在时间的沙河中,无所归依。
存在于世的无所归依,是个人存在经验上有关“无中心”或主体性的消解与解构,这或许才是“剩余者”心中最大的苦毒。他们为藏匿自己而筑起重重迷宫,收纳所剩无几的主体意识,可同时却也“裂缝式”地曝露自己,渴望被人发现(那些被剪破的口袋,唯一的作用就是泄漏,允许通过)。而他们匿藏的秘密亦是一直在等候未来脱口而出、获得释放的刹那(〈月台与列车〉)。
迷宫的封闭与裂缝(开放)是一场悖论,这也是迷宫之所以迷宫的缘故,故事的开展和结束都在迷宫(文本)之内,却又未真正结束:
“我将继续编织这张毯子,既然这里并无真正的结束。这座跋涉不完的岛屿,或陆地——〈迷宫毯子〉”。

Tuesday, March 11, 2014

笔记:语言与世界观——基督神学与人类学下的语言观

前两个星期的成人主日学,教会都在播放Dr. Vern Poythress今年在改革宗神学院神学讲座下的其中一个课题:“语言与世界观——我们能透过语言认识神吗?”讲座的主讲人是Dr. Vern Poythress,而翻译者是呂沛淵博士。(对于呂沛淵博士的印象是:这个台湾牧师的双语真的很棒!他全程的翻译都很专业,他不单熟悉中文的学术语汇,而且英文的语言学术语也完全没有问题,所以他在翻译上反应敏捷、且完全没有阻碍,很是强大!)

这长达两个小时的课题,挺有趣,所以周日早早醒来藏在眼睫毛中的瞌睡虫没有把我打败,哈。但其实这两位专家说的话都很深奥,如果不坐直身体留心点听,我可能连现在听懂的3分之1都没有听懂。视频播放的整个过程里,过得蛮煎熬,低头忙着抄写笔记,耳朵的聆听力就减少了,都不知道要写笔记还是老实听着。

“语言与世界观——我们能透过语言认识神吗?”这个题目本身要谈的东西其实很多,可以争辩与论证的点也很多。据我理解能力所能概括的,Dr. Vern Poythress想要讨论的核心其实是副题:“我们能够透过语言认识神吗?”或者,语言,是否能够担当起传达和启示真理的任务?对于这个问题的提出,Dr. Vern Poythress的答案是肯定的。要想论证语言具备足够的能力传达神的真理,Dr. Vern Poythress必须在以下几个小题的辩证中得胜:

1)人类学下的语言观与世界观 VS 基督神学下的语言观与世界观
2)语言的主体性 / 语言的创造者
3)语言不定性下的稳定性(可靠性)是什么

我们都知道人的沟通离不开语言,语言是思想的符号。我们也晓得语言的一些特性,如形象性、抒情性、情境性、暗示性、独创性、歧义性、不定性等。语言的传达, 不单是口传的,还有书面(文本)的。我喜欢这个讲座题内容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它稍微解决我的其中一些困惑:圣经是否可靠?传道人在解读圣经后传讲的信息是否可信?(因为每个人对语言的情境感受与领悟不同,语言的不定性往往造成人的阐释与理解上的差异)尤其学科关系,自己比一般人更有多些机会接触人文科学者与语言,还真的很想知道神学学者如何看待语言与神的关系?

囫囵吞枣后的笔记经过消化、整理后,我这样处理:首先,看看,Dr. Vern Poythress如何回答第一个问题:
1) 人类学下的语言观与世界观 VS 基督神学下的语言观与世界观
人类学下的语言特征 (以人为中心)
  •  从一个没有“神”介入(No God)的人类发展史来看,语言,是人类与文化的产物。
  • 语言是人创造的。
  • 语言系统是封闭的(No Exit),是局限于人类世界的(Language as limited to world)
  • 语言作为人类的产物,是唯物论下的产物之一,是没有位格的语言系统(Impersonalism)。(关于人的语言没有位格这个说法嘛,我不很赞同,我最多只认同这个系统下的语言,没有神的位格,却应当是有人的位格的) 
 注:“位格”是神学用的术语,通常指向“三位一体”的神。位格(Person),指非物质的实存客体,由三个重要元素组成:理智、情感、意志,所以人有位格、神有位格;本体或本质(Substance),是独一,不可分割的质性。  

基于以上人类学下的语言特征,Dr. Vern Poythress进一步阐释,倘若语言是人的产物,是封闭于人的世界之内的,其主宰性(Autonomy)在于人手当中,那么怎么可能足以用来阐释人世界以外的事呢?(“世界以外”,便是人存有世界以外的时空,如天国,如永恒)。于是封闭系统下、被局限的语言像是监牢,人无法逃脱监牢的框框(语言的限制性)。当然,我们可以学习第二种语言(Second Language),学些包含在第二语言内的文化思想,但那还是只属于人的文化、人的思想轨迹,却不足以使我们知道人智慧以外的事,这系统下的语言达不到由上而下的启示功能,语言的内容只是流转于人的现世当中。

基督神学下的语言特征 (以神为中心)
  • 神是语言意义的最高裁判者/ 神创造语言
  • 语言具有位格的。
“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  约翰福音1:1
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John1:1)

这里的”道“即是名词,也是动词。就动词而言,“道”是沟通、是说话,而神是最早的说话者,神透过说话创造了世界万有(神说 ,要有光,就有了光”——创世纪1:3),又透过说话(speak)进行命名( “神称光为昼 ,称暗为夜 。有晚上 ,有早晨 ,这是头一日”——创世纪1:5)。当“道”作为名词,“道”是说话的内容,是神的命令,是神自身的本体。而当“道”成为“位格”,“道”,便是道成肉身的圣子耶稣,即是神,又具备人性的的介入人的存在世界。

“太初有道”,“道”是在世界以前(这里的“道”即是神的真理,也是神创造前的事),故神是先于世界的)。神不啻透过说话(Speak)进行创造、命名,神还借着说话与人沟通,进行“命令”(由上而下的颁布命令),如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创世纪1:28)

从人们对语言认知上的差别,两种语言系统下产生两种世界,即Material World (存有世界)与Creational World(创造的世界),而这两种世界观分别在哲学与神学上产生人类对于自身存在认知上的巨大差别。(这里省略不谈,我只是写笔记,不是写论文,让我过得轻松些吧)


概括而言 ,上帝的道如下 (The Kinds of Speech):


      


再简单来看,人类学的语言特征与基督神学语言特征的基本差异如下:

 



        IMPERSONALISM                                PERSONALISM


从以上两个图表——“Impersonalism (没有位格的)”和“Personalism(有位格的),可以看见Impersonalism的箭头是由下而上,而Personalism的箭头是由上而下。前者(由下而上,形而下的语言)是以人为中心的语言系统,是个人主义的产物;后者(由上而下,形而上的语言)则是以神为语言意义的最高裁判者。这两种语言系统的最大差异在于语言的创造者。

如果语言的掌权在上帝手中,那么人的堕落后(原罪说),语言的秩序仍然一样,不过使用的方向错了。而因为语言的本质没有改变(语言虽然具备伸缩性,但它的稳定性在于神是语言意义的最高裁判之),所以语言不影响神的启示传递(普遍启示与特殊启示)

 如果语言掌权在人手当中,那么语言因着个人主义、相对主义下的影响以及语言多义性的影响,没有本体性与统一性,没有一个语言意义最高的裁判者,没有绝对性的归依。因此语言的传递在混沌当中、在虚无当中、在漂浮当中,如人一般有的的存有状态。也因此,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话语权里创造自己的真理,而这种真理没有绝对性,因为它们都没有共同的指向(即便“能指”(Signifier)一样,“所指”(Signified)却因人而异。

这种情况的其中一个苦恼例子就是,牧师每每在前面讲道,我总是本着自己的高傲和理解去进行否定、猜疑、推翻,尤其牧师的阐释理解和我不一样的时候。那么当我和牧师之间都存在这种差异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都具有缝隙的时候),谁可以成为语言的统裁者,谁是语言意义的决定者?(自己想,反正你想要的答案可能不是我给的答案)

第一个问题( 人类学下的语言观与世界观 VS 基督神学下的语言观与世界观)的梳理,自然回答了第二问题(语言的主体性 / 语言的创造者)和第三个问题(语言不定性下的稳定性(可靠性)是什么)。“我们都不一样”,这句话的结果就产生了语言的多义性,而我们都由一位神所造(这里的假设是基于“独神论”,即由唯一的、同一位神所造),而神便是考察圣经语义的最终依据。所以不定性的语言的Stable在于语言的创造者/语言的本体凭据。

这份笔记当然不详尽,我在书写后,文字进入人的思维后,符号的所指很可能又产生更多的歧义了。主讲人还有许多重要的讯息,我也没有完全摘录,就是大体概念下的东西。只是每个小点可以帮助我们通往更多思考的方向就是了。以上观点尽可能中立地记下了。

我觉得学者真的是这世界上最让人混乱的人物。尤其当神学也更趋专业化、解经学途径的增多,所以有时候真的觉得学习上帝的话语变得很混乱。无论如何,偶尔抱着一种“看他们可以玩出什么花样”的心态不是很好,愿上帝给我圣灵的智慧和谦卑的心去明白祂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