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9, 2013

日常

陽光未瘦,雨,即借以傾盆之勢襲來。

你自高樓一間辦公室步入電梯,鐵箱在大廈的胃部直通而下。鐵,自是冰冷,但無人的電梯寧靜祥和,以至於你剎那以為世界從此被錯置於喧囂難入的聖地。那麽若果靜寧將是冰冷,你或是願意擲開沸騰騰的溫熱,哪怕溫熱的愛和溫柔曾經有你極美的盼願。如此,肉軀懸浮半空,思緒忽悠忽悠地想,雖是半刻不計的時限,恍若千年。鐵箱著地,你竟然因著回到地面,心中小有竊喜。可不是?不著邊際地思考總是離存在本身很遠,離空無寂寥很近,很近。近得你常常獨自一人怖懼卻無法言說,不承擔世界,卻承受著比承擔一座世界還要沈重的。

走出大廈,立時可感大雨的來勢洶洶,即便屋瓦蓋頂,雨水四濺起來,你必然無可避免地必須沾染它的霸焰,囂張而跋扈。其氣焰,雖非觸膚灸疼,然冷濕的舔吻,近乎不著痕跡地纏上你,卻更是難受,惹人厭煩。許是心中貪憎愛惡、焦躁難安亦是如此,不知緣起,便無從泯滅,註定心神勢必於生生不息的繁啟枯榮中被啃食噬咬。除非你安於成為日子的困獸,順其規律而終老,主宰賞你一生年日。除卻柴米油鹽之憂,你在日子的循序漸進裏,尚能營營追求與構築歡愉和幸福感,小心信仰某種不永恒裏的永恒,尋找你自身的“剎那便是永恒”。但是記住,只許你念及此在以及望及此生即止,你便會樂樂所有,無論功名利祿、天倫之情、休閑享受、社會公益或凡此種種,任何你此生可想可成就之事。

泡在雨中的城市盡顯慌亂。

而你,慌亂景象中移動著的其中一撮人影,如你看見一身狼狽演繹一場鬧劇的其他人。加快步伐的你和行人,著急避雨,發絲是少沾了些雨,平底鞋卻早是快沈溺的船,裝滿水的重量。於是沈重的,你無法分清是肉軀、是靈魂、是身世,還是——真的只是水積,而已。而你存在於世的重量,若有似無,卻是不得不思量。正如你避著雨,卻早已身涉這趟渾水中,避無可避。你在車站望向你觸目可及的範圍,半舊的灰色調天空被高樓夾擊,棟棟高樓霎時又似被雨水泡軟,肌理纖維松脫,模糊抖曳,仿佛高樓可以隨時不再是高樓,你的所在,也可以隨時毫無意義。

畢業後的你穿上正裝,褪下牛仔褲、T-恤,終究成了一名白領麗人。一個中文系專業的女生卻進入金融服務機構工作,手上的文字從人文感性變成文件協議書的一本正經,抑或宣傳冊子的煽染。但這尚且是你最喜歡的工作內容,但凡涉及文稿的翻譯和草擬,你是經理的首要人選。除卻這一環工作,除了初時對於新工作的不熟悉與焦慮,後來你漸漸成了重復與完成規律的機械。你的腦袋不停地在接納與收取信息,已經無暇騰出空檔進行太多創造性的想象活動。

許是曾經幾段噩夢齊齊落下一室黑把你吃進孤島的日子讓你過於恐懼,你寧是活在人群當中與他人共在。每日,你按時與上班族魚貫擁塞進車水馬龍裏、手敲鍵盤任憑目光與熒幕的光影傻傻分不清楚;午飯送菜入口時偶爾也奉上一只耳收容浸潤之譖,一同待日光老去,回家照鏡卸妝時才忽地瞧見自己。

媚俗,是對存在的全盤認同。米蘭昆德拉說。

走進人群能否進入存有的狀態?不曉得。你純粹希望周圍都是人,縱然他們生命與存在中的某種真實並未對你泄露。參與他們,藏身熙熙攘攘,假裝你的日子與生活,如常,無異;假裝你亦是,日常的一份子。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文:劉詩慧‧2013.05.05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5540?tid=63